作为产业的废品贸易:从美国到中国

    对于许多人而言,“广东省清远市石角镇”并不是一个十分显著的地名。百度百科的相关词条上是这么形容此地的:“广东省清远市清城区石角镇是‘鱼米之乡’、‘三鸟之乡’……拥有丰富的旅游资源……是广东省重点工业卫星镇之一……是清远市重点侨乡之一。”然而,在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小镇里坐落着世界上规模最集中的圣诞彩灯回收厂。每年,超过900万千克的废旧圣诞彩灯在被美国家庭丢弃后都会被美国各处的金属废品公司收集起来,漂洋过海被运到石角镇。在此,工人们把成捆成捆的彩灯扔进看起来像削木机的小型破碎机里,然后于输送带的另一旁在流水的冲刷下提取出电线塑料包皮下的铜丝。这些铜丝的纯度可以达到95%,它们将被再次熔化,然后被运到邻近的无数电器及电子产品制造厂,在那里作为重要的生产原料而成为新的电器、电子产品的部件。

    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关于废品回收与再循环的故事每天都在中国各地上演着,可它们很大程度上却被国人忽略了。我们的日常体验之中充其量只有一些和收垃圾的小贩打交道与些许关于邻近城市的废品回收站的记忆。可是,这个故事却被一个美国人捕捉到了。身为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一位废品经销商的儿子,亚当·明特可谓从小就与垃圾结下了不解之缘。自从2002年被派驻到中国撰写当时新兴的废品回收行业以来,明特的足迹已踏遍了美国、中国、印度、中东等地,亲身前往了多个与废品回收、再处理相关的废品站、港口、加工厂,采访了既包括美国的大企业白领、台裔美国企业家,也包括土生土长、充满干劲的中国创业者在内的各色人物。《废物星球》一书正是明特十数年之采访、调查的结晶。“我要讲一个故事,说说为何最简单的人类行为,即重复使用一件物品,会逐步发展形成一个全球化产业,而且这个产业在近三十年世界经济全球化过程中还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第5页)

    在此,我们应特别注意,明特所要讲述的并不是我们想象中小作坊的细碎琐事,而是关于一个横跨全球的“产业”的故事。的确,一般大众对于垃圾的产生、规模以及处理不一定有比较客观的认识(关于这个问题 ,有 一 本E d w ard Hu mes所 著 的《G arbology:O ur D irtyLoveA ffair w ithT rash》(垃圾学:我们与垃圾的那点难解情事,Penguin,2012),讲述了日常垃圾的产生、规模、性质、填埋等故事,从主题上刚好与《废物星球》一书形成互补。此书尚未出版中译本),遑论垃圾中可利用部分的整个回收、处理抑或是贸易了。然而,一个惊人的事实是,美国对中国最大宗的出口商品不是别的,而正是包含了废弃的各式纸张、金属与塑料的垃圾。仅废纸一项,在2012年就有2230万吨的废旧报纸和纸板箱被运往中国。表面上,这样的描述似乎给人一个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正向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倾倒”垃圾的印象。然而,明特在《废物星球》一书中一再强调的是,废品的世界性交易并不是发达国家对次发达国家的剥削行为;相反,这是一项有利可图的贸易,在此过程中,类似中国这样的国家不但从废品中得到了自己发展重工业与制造业等所急需的工业原材料,而且其中间环节的垃圾回收、处理商也在整个贸易链条中通过赚取差价等形式获得了丰厚的经济回报。

    虽然明特的“专业”在大众看来可能是一项肮脏不堪的勾当,然而,明特却是从一个环保主义者的观点出发写作本书的。在明特看来,废品贸易并不仅仅是一项经济活动,而且是一项与环保息息相关的事业。他在本书开头即尖锐地指出:“无论何时,有一个真理放诸四海皆准:人越富有,受教育程度越高,扔掉的东西就越多。”(第2页)此外,明特还一针见血地指出的一点是,现代商品销售中种种关于“环保”与“可回收利用”的包装和营销,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刺激了无谓的消费,而掩盖了再高效率的“环保回收”都需要付出额外的环境代价这一事实。对于这种资本主义越发达、人民生活水准越高而浪费越多的困境,明特并没有抱一种道德主义式的理想主义。相反,明特鲜明的实用主义(或者说垃圾经销商之子)的观点认为:既然鼓励人们降低消费、加强循环使用的习惯等是一件遥遥无期而又难以推行之事(明特自己也承认降低消耗才是治本之道,见第247页),那么,看似肮脏的废品站与垃圾处理厂就成了“最佳的坏选择”:“条件最差、最肮脏的废品回收再利用也比把森林砍光光或最环保的露天采矿强得多。”(第7页)这种既处理了垃圾又能让国家与人民受益的行为,何乐而不为呢?“如果中国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国,它为什么不该成为从他国废弃物中提取原材料的最大收获国呢?中国为什么不该成为废物星球之都呢?”明特的这一结论有待商榷。不管明特是如何一个“中国(废品)通”,《废物星球》一书骨子里还是基于某种美国中心主义与新自由主义视角。明特并没有刻意回避废物贸易所带来的剥削与环境污染问题,然而,他的立场却多少带有局外人的简化与模棱两可。比如,明特认为废品处理中所带来的污染问题虽然是令人遗憾的,但其经济收益所带来的人民生活水准的提高不仅仅提供了某种“正当性”,而且还带来了通过改进工作环境与技术升级而减少、消灭污染的希望。可是,我们是否有理由认为,废物处理行业之有利可图是否正是压榨工人工资、降低设备支出之结果?明特的叙述口吻之中总带有一种“看不见的手”的味道,即认为废品回收厂无关环保只关乎利润的自私行为从总体而言带来了环保的红利,可在论及具体的造成严重污染的案例时又有“如果他(一塑料回收厂老板)不开宝马,只开别克汽车,就可以用差价去买工作靴和……工作服”这样的论述(第147页)。这是否多少与他的“实用主义”有所矛盾呢?此外,明特似乎还对政府的积极介入与治理抱有很高的期望,而经验却告诉我们,政府的介入并不一定总是及时的,而且往往执行起来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面对很可能是长远的环境危机时,难道我们还能简单地把废品贸易看成一项中立的经济活动吗?总体而言,《废物星球》一书无论从信息量还是启发性而言都相当出色,但是,归根结底,我们在面对消费与处理废品而要作出选择时是否需要比明特多一点的道德理想主义呢?这就有待读者诸君思考与践行了。